单车上的小时候
家里每一辆自行车到头来都是下落不明。它们像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远房亲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遥远而来,待不了几天又要向着遥远而去。走马灯一样,隐约而恍惚地映照了我家一些时刻和角落。只是这样的流离并不会唤起我的伤心,或者说,童年里,我所拥有的情绪都是不被赋形的。
直到7岁那年春天,因妈妈弄丢了一辆绛红色凤凰坤车,“悲伤”终于以一个具体的形象靠近了我。
回过头看,那天正午的日光依然晃得人睁不开眼。妈妈接我放学,骑着她崭新的自行车。很多年后,当我读到海子《山楂树》里“像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像一个女孩畏惧群山”,我都会想起那个日头很足的正午,在那辆车子上,她逆着光向我款款靠近。我几乎是用余光收纳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在羡慕妈妈的美也在羡慕她骑车时将风轻轻卷起的优雅。那时候,我有了渴望一辆自行车的念头。刚上小学那年,爸爸去了相邻的城市工作,那一年妈妈不满30岁,一边上班一边照顾我。那天中午,她带我去商场取改好的裤子。路不远,但荡在四月的风里还是像拥抱了一场短暂的明亮假期,我们很快就到了商场,很快便拿了裤子,当回到原处准备取车回家时,车没了。
我不记得那天之前还见过妈妈“慌神儿”。她叫我不要动,然后在车棚里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跑得头发都飞起来,她逮着人便问,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搭理她的着急。在巨大而破碎的日光里,妈妈像一个小女孩,不知所措地胡乱跌撞,为一点点快要漏光了的希望把执拗和脆弱全都招来了。丢失就这样轻易地发生了,我不敢把目光离开她,是担心自己也丢了。可我也不能一直看着她,因为脆弱不应被直视。她终于不再找车子了,回来找我。然后,和我在奔涌的车水马龙里一起沉默。
360块钱。两个月的工资。一辆盘算了好一阵子为接送我上下学而咬咬牙买来骑了一个月不到的新车子。一段丈夫刚刚去往外地工作而开始独自照管我的生活。一转眼的工夫一个敌意时刻的突袭。后来,我看电影《偷自行车的人》,银幕上儿子随着父亲遍寻车子而不得,他望向父亲离开时眼睛里的那种悲伤,我就会想到我们丢车的那天,阳光盛大,空气冰凉。是的,我看到并永远记得妈妈在晴朗里急得快哭了的样子。
那些年,偷自行车的人好像尤其多。后来我梦见过那只凤凰,她是在夜里被一群灰老鼠拆成了零件,一件一件叼回洞里去盖城堡了。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但我一定像极了《偷自行车的人》里那个小男孩,用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沉默和成熟,承受着世界突如其来的恶意。
那之后,我想要得到一辆自行车的愿望也碎灭了。丢车不久,爸爸从旧车市场买来一辆“小胖鹅”,这样叫它是因为和凤凰比起来,它实在就是一只小胖鹅。傻敦敦的,生来便规避了被诱骗的风险。它省却了每天搬上搬下的辛苦,永远待命在楼梯口,没人搭理它也仍然一副笨拙和安静,浑身透着只做好一辆自行车的本分。
那天,妈妈载我进了厂区大门,一股力量突然撺掇我去骑一骑小胖鹅。我几乎是连迟疑怎么上车都省略,骑着就奔前头去了。院子从南到北约一里地,我在前面呼啦啦地蹬,妈妈在后面紧跑着追,到头来还是没追上。我一路喊着叫人避让,还为即将到来的下车揪着心。眼看就要撞上北墙,我成功跳车,把小胖鹅甩在了一旁。
离地的平衡忽然降临,空气中伸开一条透明的路,穿过风,我觉得自己与周遭存在了一种新的关系。可是,为这突如其来的技能,我竟然感到一些失落。它几乎剥夺了我因克服困难而可能领受的夸赞,妈妈很多次说,她曾经为驯服这个家伙的同类摔得鼻青脸肿。还因为,他们不会专门买一辆儿童自行车给我了。
我曾经很艳羡过一些小伙伴,他们拥有着儿童自行车以及那带给他们的糖果色时光。可是,从小胖鹅的轱辘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打着转儿那刻起,我忽然就对那种粉红塑料般的美好生出一种厌弃,认定那种艳羡和花哨的颜色一样幼稚而廉价。
成长总是措手不及的。
家里有过多少辆车子我记不得了,但从来没有过一辆威风凛凛的大“二八”。我坚决地相信,当父亲载着全家人依凭这车子到达一个随便什么地方时,行道树漏下的光点从孩子的脸蛋儿移到父亲的肩膀再落上母亲的眉心,骑行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仪式。
在我坐上横梁仍有很多富余的年纪,有一天,爸爸借来一辆大车子,他要载着我和妈妈,同院子里另外两家要好的朋友一齐去上街。从坐上车子的那一刻,欢欣就开始在我全身冒泡了。三家人在微醺的夏风里骑出了大门口,路过一片荷塘,不知怎地,突然,我亲爱的爸爸,竟然将我们一家三口连人带车地扔进了一个水洼!等我满身泥水爬起来,看见小伙伴们的父亲载着他们的家人正愉快地向周末的远处骑去时,我感到一阵懊丧。不过,我们仨谁也没有埋怨谁,谁也没有生气。拍拍土拍拍手,妈妈叫我抬头,指给我看池塘里飘摇的荷花,我的懊丧随即被拂散了。我又爬上了横梁,让他们推着往回走。路上遇见熟人,我们就自己先打趣地笑起来。现在回想,这大概是我习惯于用笑化解尴尬的原点吧。
尽管那一次人仰马翻,尽管很多次我被车闸捏到手而满脸眼泪,尽管脚丫一再不小心伸进了辐条,想到大“二八”看见大“二八”,我从来都只会感到亲切。因为那是一个移动的“超稳定结构”。晴空下融在风里的一家人穿街过巷,车铃声欢笑声水珠一样溅到路人身上,那种没有遮拦的和睦快乐,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
更多一些时候,是爸爸妈妈分别骑一辆车。夏天正好的夜晚,我们回家。妈妈载着我,爸爸驮着两只大西瓜。那一路没有灯,但只要是我们仨一起,我就会感到月光明晃晃地到处为我们照路,那是介于雪白和奶白之间的一种莹亮,甚至带着甜味儿。一路上,我会在浅浅的颠簸里幻想自己逐渐变得浑圆,从身体内部开始变得粉红而冰爽,并且悄悄取给自己一个名字,甜莎莎。他们在黑夜里向夜的更深处骑,我偶尔睁眼,看见道旁的大树装作鬼怪的样子逼视过来,便用手环成一个更紧的圆抱住妈妈,然后,继续闭上眼睛,听爸爸和她说话。
很多次,我几乎要睡着了,睁开眼,他们还并肩骑着车。我就在后座上呆望着月亮许愿,我说,月亮月亮,请让爸爸妈妈骑得慢一点,请让我们回家的路,更长,更长。(作者:贺嘉钰,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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